世界杯的欢腾掩盖俄罗斯养老金改革凄惶
7月1日傍晚,莫斯科市中心的街头爆发了一场自发,参加者人数难以统计,也没有明确目的地,人潮中身披国旗者有之,热泪盈眶者有之,大部分人边走边举起手臂,大喊“俄罗斯!”——就在莫斯科河畔的卢日尼基体育馆,俄罗斯国家队刚刚在点球大战中淘汰了传统强队西班牙,史无前例地挺进了世界杯八强,狂欢在盛夏的莫斯科持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在答记者问时,克宫发言人佩斯科夫甚至将这场胜利带来的狂喜比作了卫国战争胜利日。
网络上同样一片欢腾,全部俄罗斯媒体都将比赛结果用作了自己的头版头条,提议授予比赛最大功臣、俄罗斯国家队门将阿金费耶夫“俄罗斯英雄”称号的推文获得了近9000个赞,而这条提议的作者正是俄罗斯反对派领导人阿列克谢·纳瓦里内。在这一时刻,足球的确让所有俄罗斯人团结到了一起:与这场胜利相比,分歧和立场都显得如此不值一提。
被绿茵场上的胜利所掩盖的还有当天在俄罗斯另一些地区发生过的另一场——7月1日同时也是多个反对党共同选定的、为抗议俄罗斯政府提高退休年龄政策而组织的民众的日期,纳瓦里内正是活动发起人之一。
从远东中俄边境线上的阿穆尔河畔共青城,到北海之滨的摩尔曼斯克,成百上千的中老年人在各自城市参与了集会,对于其中的不少中小城市而言,本次活动的动员程度堪称空前,但与此同时,以莫斯科和圣彼得堡为代表的各大主要城市的缺席同样是史无前例的:在全部11个世界杯举办城市,号召都没有获得任何回应。
几个小时后,随着阿金费耶夫扑出西班牙队最后一粒点球,足球成了全俄唯一焦点,原本就没有获得太多媒体报道的这次行动彻底从人们的注意力范围内消失了。
俄罗斯政府打算提高国内退休年龄的决定宣布于6月14日,世界杯开幕式当天,同天还公布了另外两项新政:从2018年7月1日起上调国内汽油价格,以及将增值税税率从现行的18%上调至20%。消息公布后仅几小时,俄罗斯国家队就在世界杯揭幕战中实现了5:0屠杀沙特的惊人战绩,第二天的俄罗斯舆论因此呈现出了空前的分裂态势:一大批人在庆祝胜利,剩下的人却在讨论养老金系统会否。
对于大部分观察者来说,这里的后一个问题已经不值得太多讨论,俄罗斯财政捉襟见肘早就是不争的事实,而养老金系统恰恰是其中最薄弱、也最敏感的那个环节。自苏联解体以来,仍在很大程度上保留着苏联式普惠特征的俄罗斯养老金系统一直警报连连,对它的改革从未真正离开过政府议程,但也正因为其空前的敏感性,最近三十年的讨论并没有推动什么触及问题根本的改革,原因显而易见:任何旨在减轻财政负担的改动都有可能引发严峻社会后果。
摆在俄罗斯面前的近乎一个死局:一方面,俄罗斯执行着所有发达国家里最低的退休年龄,严峻的人口形势决定了未来老龄化问题只会更加致命,这无可避免地导致俄罗斯养老金偿付系统背负着空前沉重的财政压力,但另一方面,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在生活水平上已远远谈不上“发达国家”,这在预期寿命方面表现得尤为突出:2015年最新一次世界人均预期寿命排行当中,俄罗斯以70.5岁排在183个国家中的第110位,这一数字甚至略低于朝鲜,而男性预期寿命仅64.7岁,尚不及伊拉克。
屋漏偏逢连夜雨。养老系统本身的解决方案尚未找到,2014年,在与外部关系全面恶化、自身又面临着大量巨额支出项目的情况下,俄罗斯政府兵行险着,宣布截留三年内俄罗斯公民缴纳的养老保障金以缓解政府赤字。四年过去了,俄罗斯经济预期中的转机仍未出现,2018年元旦,原本用于弥补养老金缺口的国家储备基金正式宣告耗尽,而此时截留方案已经被宣布延期到了2020年。俄养老金系统本就入不敷出,每年偿付金额的近40%要依靠政府,拖欠早成家常便饭,如今它终于走到了无路可退的当口上。
而真正的深渊近在眼前:按照目前的人口学估算,最迟2036年,也即18年后,俄罗斯就将进入一个劳动力供养两名老年人的空前危险状态,届时社会保障系统全面停摆几乎无法避免。已经没有时间慢慢提高国家出生率,全世界任何一个经济学家都会在这样的现实面前得出同样的结论:开源节流势在必行,而减少养老金领取人数同时增加劳动力的最简单方法正是俄罗斯政府如今所选择的方案——提高退休年龄。
遭遇老龄化问题困扰的国家当然不止俄罗斯一个,但比起日本或北欧,问题在俄罗斯的确要棘手得多。直到2017年,俄罗斯人的平均寿命也只略高于71岁,按照目前男性65岁、女性63岁退休的改革方案,全俄罗斯将有近20%的女性和40%的男性会在领到第一笔退休金之前死亡,这甚至还是在养老金发放数额普遍低于地区最低温饱线的情况下。在这个意义上,鄂木斯克抗议者的口号丝毫没有夸大和戏谑的成分:“我不想工作至死。”
问题的另一面则是普京本人的政治形象和信誉,许多人认为自己受到了欺骗——2005年,刚刚开始第二任期的普京曾公开承诺过“只要我还是俄罗斯总统,就不会提高退休年龄”,对于一个奉行“一人政治”的国家,这种背叛感绝非小事。6月15日,克宫发言人佩斯科夫在回应这个问题时颇显尴尬地辩解说,普京并没有参与政府对于养老系统改革的讨论,但这个承诺“毕竟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了”。
普希金《小悲剧》中的第四个故事题为《瘟疫时期的盛宴》,描绘的是在瘟疫横行的城市中,几名幸存者举行的一场试图无视所有悲剧的宴会。这个用诗歌形式写成的故事里有这样的句子:“开心起来——尽管我们的全部街道/是死亡沉默的避难所/没有什么会打扰宴会之地”——6月18日,在提及提高退休年龄事件的时候,我的一位老师不假思索地引用了这个故事作为注脚:“这就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事。”
没有任何人怀疑梅德韦杰夫政府选择世界杯开幕式当天公布提高退休年龄(以及另两项不受欢迎举措)是有意为之的结果,毕竟,如果没有世界杯,同样的决定会引发什么样的社会后果几乎是无法预测的——七月初的调查显示,目前关注养老系统改革的俄罗斯人只有31%,世界杯关注度则高达56%。
但与此前引发抗议的各种导火索——官员腐败、恶性社会事件、地区财政危机乃至网络管控——相比起来,这一次的情况显然有所不同:即使在注意力已被有效转移的当下,它的杀伤力依然堪称惊人。克宫对于“普京没有参与相关决策”的强调并未起到什么保护作用,6月22日,普京的民调支持率已下降到54%,7月3日的另一次民调当中,民众对普京的信任程度五年来第一次跌破了50%,梅德韦杰夫则已名列全俄最不受信任的政治家之首。
大概没有什么比这样的结果更适合用来说明俄罗斯政治系统的脆弱性:仅仅四个月前普京刚刚在选举中拿到过破纪录的选票,不到两个月前,超过一半的受访者也曾对梅德韦杰夫连任总理一事表示过支持。
除执政党“统一俄罗斯党”以外,俄罗斯几乎所有政治势力都在试图抓住这个机会。为7月1日全俄各地的大规模抗议行动递交集会申请的党派当中不仅有在野反对派“帕纳斯”党、“亚博卢”党和纳瓦里内的团队成员,还有此前通常被视为克宫应声虫的“公正俄罗斯”党、俄罗斯自由和俄罗斯,后者甚至提出了在全国范围内就退休年龄问题举行全民公投的方案——由于天然的“怀旧”属性,它如今几乎是一个专属于老年人的政党。
而更直接的问题依然没有答案:世界杯总有落幕的那天,养老金困局的出路何在?
7月1日,还有另外一则消息曾一度在俄罗斯网络上热传,它宣称萨马拉警方逮捕了上千名巴西球迷。这条消息在不久后被萨马拉警方澄清不实,但它引起的反响或许比内容本身更值得玩味:评论几乎众口一词,“该让客人们看一看真正的俄罗斯了。”